三国文件夹

不可说

不可说

一、

我想,他知道我喜欢他。

二、

他病了,我想去探望他,那也得奉了父亲的命令。礼单我早准备好了,父亲说可以走他的私库,我也不得不去报账——我不能惹麻烦,也不能给他惹麻烦。有了他的令,立即就采办好了。

从前晚就开始下雨,我听见那雨声打我的木窗户,打那飞起一个角的屋檐。石头瓦片的檐角,以前挂过风铃。建安二年,我们从宛城逃出来那天,我在背囊里瞧见一个压扁了的竹球,我知道那里头有个铃铛,也被压扁了,但还能作声,只是沙哑,像是咳不出血的喉咙。

那个球是哥哥赔给我的。当时我骑射大有进益,父亲赏了我一只白玉马。我十分喜欢,每天都带在身上把玩。那马做的很精致,额前镶着一颗石榴石,漂亮得不得了。哥哥拿去玩,又逗弄我不还回来,我便追他。他把那玉马举得很高,引我往上跳。

他是一株白杨树,我这辈子都够不到,难免要动些歪脑筋。

我晓得他怕痒,抓他的腰,他忍不住一松手,我们俩眼睁睁地瞧见那匹马啪得一声掉在地上,摔成几瓣。

很奇怪,我记得太清楚。当时的我一点儿也不难过,只是太惊愕了,瞪大了眼睛看着他。他呆了呆,慢慢蹲下,把那几瓣碎玉拾了包起来,揣进怀里:“啊我回去找人镶起来,行不行?”

他说什么我都点头的,点完头觉出不对来。那天晚上他要同父亲去赴张绣的宴,我又没得去,连个玩的也没有,闷也闷死我。他便拔剑削去人家院子里的两根竹子,从中间劈开来。又坐在台阶上,用短刀分出十几条细而韧的竹条,交错编织。他把那竹编的网往手里拢了一下,抬头冲伸着脖子坐他边上的我笑了笑,问说:“我编个球给你玩,好不好?”

我还没说话,他又一拍脑袋想起来什么,撸起袖子。他手腕上带着条红绳子,已经褪色了,编了好几股,因为之前磨断过。当时嫡母还未与父亲和离,他每次征战回去,若是发现那绳子要被磨断了,她就会再加上一股。那条绳子当日已经不细了,他费了点儿功夫解开那个结,取下红绳子上的一个金铃铛。那个铃铛据他说是他像我当时那么大的时候,射中了彩头,自己赢来的。后来嫡母见上面意头好,平安富贵,就给他串在手腕上。

他把那金铃铛解下来,放进竹网里,再拢成一个球,三下五除二扎好了。晃了几下掉不出来,满意地丢给我:“喏,给你玩先,莫弄丢了,我还要的。”

我其实不甚满意。因为那球和我的玉马完全不是一回事,那铃铛也十九不是金的,正要缠他赔我别的,比如他新的那匹好马,结果正有人通传父亲找他,应当是晚上的事。他站起来拍拍屁股,又拍拍我的背:“我去父亲那里,你晚上自己玩,早点睡。”

我只好作罢。他自始至终也没过问我到底要不要那个铃铛。

逃出来和他们会合的那晚我睡得不太好,或者说压根睡不着。我捏着那个扁竹球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想,我还是不想要那个竹球的。我要一匹完整的玉马,要这个铃铛还挂在他手上,回家再补上一条红绳儿。可我只有一个扁竹球。

我们住的地方是临时搭的,我离父亲的营帐比较近,他从父亲那里禀完事后要经过我的帐前。那天下雨,我就看见他在雨里撑着伞,一点儿月光也没有。他似乎看见我,停了下来,竟往我这个方向走。

他其实也没说什么,只是嘱咐我进去休息,不要出来走动。我站定在那里,手里攥着竹球,他把对着我摊开手,让我给他瞧瞧。那只在雨伞地下摊开的手很稳,我把球给他,他晃了晃,收了伞,侧进帐里,挂在入口处的主绳上。

“公子早点休息吧,莫要睡得太沉。”

多此一举,因为他不知道我再难睡意深沉了。

三、

我去他府上的次数不多,几乎每次都是奉了父亲的命。这也不能怪我,小时候还好,大了以后我怕父亲猜忌。

我一开始就知道父亲偏心,我们都喜欢焚香,可父亲就只训斥我。我这算浪费钱财,放他那里就是风雅之事。他甚至是知道父亲这点儿偏心的,但也不说什么,自在地享受他为数不多的乐趣。

我以前去他那里自来没有空手而去,也没有空手而归的。父亲早些年对我们管得很严,手头上闲钱不多。子建好酒,钱走得快,惦记我这儿兴许还剩点,到我这儿来大吃大喝——当然是花我的钱——那时候情势不逼人,我们还能坐下来放开喝酒。拿人手短,他喝我的酒,就嘴上抹蜜地夸我,我也舒服受用,真是最好的时候。

如此,履职前我其实真没太多余钱。有一年大雨,许都的伽南香价比黄金,待我筹到钱的时候,说是已经都送去令君府上了。我那时正狂热,递了帖子上门去,他竟然百忙中抽时间见我这个不懂事的小辈。

我去的时候是夏天,下着大雨,下车后只一小段路,也还是湿透了。见到他时,我实在狼狈得很,又是汗又是雨,衣服黏在身上,木屐的屐齿间软软地踩到青苔和泥土。

我站在阶下,实在局促不安,又不知有何不安。

他见我浑身都湿透了,命人快快领我去擦干,我也借这个机会得以整理仪容。再出来的时候,他已经点上了香。雨天气湿,当要有一些香驱散这些腐朽水汽的。

据说是今年西域过来的茵犀香。陛下赏赐给了父亲,父亲又转赠给了他。我虽然没见过,但在父亲身上闻到过。只是一点余香,但那味道实在特别,记住便再难忘记。

“可是西域的茵犀香?”我问他。
“公子如何得知?”他有点惊讶,从案下抽出香奁,拉给我看。那是一小块类似云母的东西。雨天光暗,室内点了灯,灯下那一豆香饵仿佛一滴剔透的眼泪,我不仅啧啧称奇,“不过眼下所焚的,不仅是茵犀香,公子可知是什么?”

我从来没听他这样闲闲地同我说过话,说过点正经事以外的东西。我几乎是立即决定叫他刮目相看,闭上眼,凝神静气。可我像是忽然失去了其他的嗅觉。

我闻见他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。那是他身上的沉香、苏合和甘松。不知何时燃烧的,飘散在空气,附着在他的旧衣上,柔软而宽松的旧衣上。我闻见他坐在那件旧衣里,连头发也带着沉香气韵。我闻见一块沉香木,沿着雨后泥泞的河道,缓缓地沉入了江心,然而我依旧能隔着水闻见他,正如我自始至终和他的距离。那块沉香木以屈子投江的决绝入了水,波澜不惊地消失在水汽的深处。我知道他依旧在那里,但是水汽越来越浓,我终于闻不见他。

可我只能闻见沉香。

我睁开眼睛,他正微笑着看我。有惊雷无声无息地滚过我,有什么在心上下了好大的一场雨,淹没了它。它和那块沉香木一起下沉,沉到泥沙里。我终于又闻见了。

“丕愚钝,只闻见沉香。”

四、

今日的沉香淡不可闻。

近一年来,他病得断断续续地,家里人把香停了。荀恽侍立于侧,想想有意思,我不太像我父亲,他也不像,只令我生厌。

寒暄客套一阵,我们便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。他那副病骨支在薄薄的旧衣里,像是灰布裹着的一卷旧竹简。

“恽儿。”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“把我的书房抽屉里那个盒子拿过来。”

他终于走了。我终于得以细细地端详他,尽管我还是不敢,只是看他一眼,然后在心底细细地打量他。

这世上沽名钓誉的名门子弟不可胜数,可自然也有像他这样的人,无论如何困顿病弱,总是气度闲适。江面风波大兴,有蛟龙作乱,那块沉香木却沉在江心,不动如山。

可我分明察觉他离我这么近。

我想像父亲那样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,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无恙了,但我什么都没说。

荀恽端着一个盒子进来,那盒子眼熟,是他常用的那个香奁。父亲禁香有些日子,这箱子应该也有些日子没开过。

“我这里还有些玩物,交由公子保管,不知可否?”

五、

后来我才想清楚,有些人越是喜欢,就越不应当要他们的东西。我收了,便如同应允了他们无意间交代的后事。

那天又是大雨,我忽然想点他留给我的香。有一格上写着茵犀,打开来却是沉香。我叫人出去,自己关起门来点得很浓,满室氤氲着潮湿的沉香气,叫我头疼,便翻箱倒柜地找我当年穿回来的旧衣服。

我现在高了也壮了,再穿不上那件旧衣服,只好抱着它在房间里坐下,靠着香炉想事情。

六、

我想,他可能永远不知道我这么喜欢他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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